秦韬玉《贫女》全诗赏析
秦韬玉,字仲明,京兆人。他父亲是一个禁卫军官,但他却爱好文学,作诗恬和浏亮。他巴结上当时有权有势的宦官田令孜,由田令孜的提拔,不到一年,官至丞郎,为保大军节度使幕下的判官。僖宗避难入蜀,他也随驾同行。中和二年(公元八八二年),礼部侍郎归仁绍主试,僖宗特下敕命,赐秦韬玉进士及第,并命礼部把秦韬玉列入及第进士二十四人名额内一起安排官职。
以后田令孜就汲引他为工部侍郎。
以上是《唐才子传》记载的秦韬玉的履历。由此看来,唐代三百年的诗人中,他的出身最为特殊。“丞郎”是县丞和校书郎一级的官职,一般都是进士及第后的第一任官职。秦韬玉未经考试及第,已经以丞郎的官位任职节度判官,这已经是破天荒的事了。后来又不经考试,而由皇帝的敕命成为及第的进士,更依靠宦官的提拔,一下子升迁为工部侍郎,官运迅速,也是古所未闻的。
秦韬玉诗有《投知小录》三卷,但现存于《全唐诗》中的只有三十六首,大多是七言律诗。诗不甚佳,而《贫女》一首却为历代传诵的名作。
贫女
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亦自伤。
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
敢将十指夸纤巧,不把双眉斗画长。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首诗写一个天生自然美丽的贫女,不学时世流行的梳妆打扮,因而不被人们赏识,嫁不出去。天天在家做针线活计,却是为别人做嫁时衣。诗的主题思想,一读就明白,显然是有比兴意义的。最后二句,尤其为历代以来,以文字工作为达官贵人服务的人,常常引用来发泄牢骚。“为人作嫁”这个成语,就是出于此诗。
但是,这首诗的总的意义,虽然人人都能了解,其中间二联却直到如今没有人能完全理解。我们先看一段《唐诗鼓吹》中廖文炳的解释:
此伤时未遇,托贫女以自况也。首言贫居蓬门,素不识绮罗之香,拟托良媒以通意,不免枉已以徇人。亦为之自伤也。喻不可托人荐拔以致用也。且以人情言之,格调之高,未必致爱;梳妆之俭,对所共怜。喻世有才德者则不之用;致饰于外者,则好之耳。五句言不敢以工巧夸世,六句言不敢以描画自骄。未则致其自伤之意。谓吾所最恨者,年年压金线,以作他人嫁时之服,惜我贫居,久不适人,其情于是乎可恻也。
再看新近出版的《唐诗选》,编者注释云:
风流,举止潇洒。高格调,胸襟气度超群。怜,在这里也是爱的意思。时世,当代。上句的谁字贯下句。这两句说:有谁欣赏不同流俗的格调,又有谁与贫女共爱俭朴的梳妆呢?也就是说,当时只有卑俗的格调和奢靡的梳妆才被人喜爱。
从元明到如今,我只见到这两段比较详细的解释,可以看清作者对此诗每一句的了解情况。《唐诗鼓吹》中朱东岩也有一段评解,说得很含胡,看不清他对关键句子的了解情况,故不录出。
以上两段解释没有多大差距。他们都把“谁爱”、“共怜”二句理解为平行句,“风流高格调”是属于贫女,“时世俭梳妆”也属于贫女。“敢将”、“不把”二句,廖文炳也理解为平行句,《唐诗选》编者虽没有讲到,但可知他和廖文炳的体会没有不同。
我认为,这两联四句,他们都讲错了。也许历代以来,读此诗者,也都是这样讲法。那么,这首诗一向没有人完全理解,也说不定。不过,喻守真注解《唐诗三百首》,在此诗后的一段“作法”简释却很有意思:
首句以“绮罗香”衬“贫”字。次句以“伤”字立意。颔联上句是自矜身分,下句是鄙弃时俗,颈联是不露才华,下句是不同流俗。末联是伤不得其时,“苦恨”是从“自伤”中来,“压金线”又从“针巧”①而来。贫女的拟托良媒,正反映诗人的无人汲引,不能得志……
虽然没有逐句讲明,但可知他都不把中二联的上下句理解为平行句。上句的理解没错,下句则似乎还没有讲通。
这首诗牵涉到“时世妆”。如果不了解当时妇女的“时世妆”是什么样式。就不容易了解第二联和第三联的下句。陈寅恪在《元白诗笺证稿》中,已搜集了一些关于从天宝至贞元、元和年间的妇女时行妆束的资料,现在我们可以利用他的研究成果来解释“共怜时世俭梳妆”及“不把双眉斗画长”这两句。这两句的意义弄清楚之后,才能正确地了解两联的作者原意。
小头鞵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这是王建的一首《宫词》。说当时宫女的装束,还是天宝末年的时妆。鞋头小,衣裳也窄小,眉毛画得又细又长。当时民间妇女的装束已经改变,宫女的装束己成为老式,所以王建说幸而外人见不到这样装束的宫女,如果见到,一定会失笑。
白居易《新乐府》有一首《时世妆》,记录了贞元、元和年间妇女的时妆:
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
时世流行无远近,顋不施朱面无粉。
乌膏注唇唇似泥,双眉画作八字低。
妍媸黑白失本态,妆成尽似含悲啼。
圆鬟无鬓椎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下略)
脸上不施朱粉。唇膏是乌黑的。眉毛画作八字式,好象在哭。梳两个圆鬟而无鬓脚,象胡人的椎髻。总之,这样的妆饰是效法胡人的,所以白居易诗的结句云:
元和妆样君记取,髻椎面赭非华风。
同时元稹有一首诗《有所教》,大约是教训他家中妇女的:
莫画长眉画短眉,斜红伤竖莫伤垂。
人人总解争时势,都大须看各自宜。
第一句容易了解,不要画长眉毛,要画短些。第二句我们已不易了解。“斜红”是什么?白居易诗中也有“斜红”,大约是涂胭脂的式样。白居易诗是说不涂红色而用赭色,元稹这一句是说涂胭脂宁可竖,不要垂。但怎么叫竖与垂就不可知了。第三、四句是说:虽然人人都要学时髦妆饰,但也要看各人自己适宜于何种妆饰。(“时势”即“时世”。)
贞元、元和以来通行的这种时世妆,称为“俭妆”,因为比较朴素,不用脂粉而用赭色土粉,也较为俭约。《唐会要》载文宗时曾下诏禁止妇女“高髻、俭妆、去眉、开额”②。可知当时妇女的眉样,又从短眉而时行到剃去眉毛了。
看了这些有关唐代妇女装饰史的资料,我们可以对某些赋咏妇女生活的诗篇有更深的了解。例如朱庆馀的“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句诗的时代背景,正是妇女眉样在转变的时候,所以新娘自己没有把握,不知道所画的眉样合不合时世妆。
现在,我们可以回头来讲秦韬玉的这首《贫女》诗了。起联和尾联都没有问题,大家所理解的也没有差距。主要是讲中间二联四句。
“谁爱风流高格调”,此句是贫女“自矜身分”。她知道自己风格太高,无人喜爱。诸家所释,都是一样。不过“风流”二字,并非指“举止潇洒”,而还是指妆饰高华。白居易诗中有几次用到“风流”,例如:
风流夸堕髻,时世斗啼眉。
风流薄梳洗,时世宽妆束。
这里“风流”都与“时世”对举,两联都是平行句,可知“风流”也是指妇女妆饰时髦、漂亮的意思。秦韬玉这一句的意思是说:“谁喜爱我这种不合时宜的高格调的打扮呢?”
接下去说:“共怜时世俭梳妆。”这里一个“共”宇,一个“俭”字,大家都讲错了,因此没有掌握到作者的原意。“共”字应讲作“许多人”,“众人”。“俭梳妆”本该是“俭妆”,因为要凑足七字,而加入一个“梳”字。整句的意思应当讲作:“大家都喜欢时行的俭妆。”许多人不知道当时的时世妆名为“俭妆”,于是廖文炳讲作“梳妆之俭,时所共怜”。《唐诗选》编注者讲作:“有谁与贫女共爱俭朴的梳妆呢?”这个“俭”被讲成可以肯定的美德了。
颈联二句就牵涉到画眉的问题了。当时是通行画短眉,或者甚至剃去眉毛的“时世”,那么,如果有一个姑娘自以为手指纤巧,偏偏要画长眉,岂非背时?诗人要描写贫女不敢背时,只得从俗,因此说:“我不敢自夸手指纤巧,所以不画长眉。”喻守真以为这下句是表示“不同流俗”,恰恰是讲反了。
结尾句“为他人作嫁衣裳”,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结构法。这是一个拗句,又称折腰句。在诵读的时候,只能照一般七言句那样读作“为他+人作+嫁衣裳”。
①针巧:此字《唐诗品汇》作“纤巧”。《全唐诗》作“偏巧”,注云:“一作纤。”诸家引用亦多作“纤巧”。只有《唐诗三百首》作“针巧”。观原诗下句对“斗画长”,则“针”字亦有理。
②《唐会要》卷三十一载唐文宗大和六年(公元八三二年)有司奏:“妇人高髻险妆,去眉开额,甚乖风俗,颇坏常仪。费用金银,过为首饰,并请禁断。其妆梳钗篦等,伏请敕依贞元中旧制。仍请敕下后,诸司及州府榜示,限一月内改革。”此文中“险妆”乃“俭妆”之误。《唐诗鼓吹》注引此文,作“俭妆”,是。
原载:《唐诗百话》下。作者:施蛰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