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西游记》更像是部“成人童话”

老版电视剧《西游记》是我的看家本领，少年时沉浸迷醉、倒背如流，直至今日也有很多段落滚瓜烂熟，猴子的快言快语和唐僧的罗嗦之词早已进入了我的常备词库，每每在不经意间自然流泻。程力栋投资、制片、导演的浙江版《西游记》一出，我又来了兴致，我要看看二十多年过后，新一代猴子的法力进化到了什么程度，新一代编导们又将怎生解读师徒四人的西行之旅。

　　五天看下来，心里大体有了个计较。简言之，新版《西游记》跟老版比最重要的变化是由儿童文学变成了成人童话。《西游记》本是神话小说，想像力恣肆无边，字里行间却渗透着吴承恩对社会现实的认知和摹写。老版电视剧的一个重要原则是让七岁孩子都能看懂，因而只是选取《西游记》神话和童话的部分，人物关系、社会背景、对白含义尽量简化，重在展现猴姿猪态的喜剧效果，不屈不挠的进取精神，以及80年代所罕见的腾云驾雾和七十二变化的镜头。新版电视剧的创作原则一定是：“《西游记》是孩子的，也是大人的，但归根结底是大人的”，所以在叙事方面重视逻辑关系，在佛家思想探讨上大为着墨，在人物情感关系上大做文章。

新版《西游记》剧照

　　我先把这几句抽象的条条框框放在这儿，下面将像一个真正的发烧友一样捋着各集的剧情一一加以证实。

　　（1）众所周知，老版里的猴子是从海边的石头里蹦出来的，东海奔腾咆哮，石头迸裂，飞出一个毛茸茸的猴子。新版做了重大改编，一上来配了一个男声解说，说些盘古开天辟地之类的话，生出些宛如《动物世界》的写实感。猴子不是在临海的礁石里孕育的，而是依托于一个山洞里的石头。空中白鹏和青蛟争抢黄丹，黄丹落入山洞里，乃诞下石猴。好奇怪，弱弱的石猴匍匐在地上，猴王夫妇大动恻隐之心，把他收为小王子。我觉得这就是为猴子的成长寻找逻辑了：无父无母如何长大？给他找来了老猴王遮风蔽雨。接着灾害降临，山摇地动，猴王舍身救众猴被压树下，这都是原作和老版里没有的东东。

　　老版里的那条瀑布是黄果树瀑布，蔚为壮观。新版里的瀑布窄小了许多，而且花果山也不险峻。这就要说到两版的外景地之别了。老版是系列剧，每集一个故事，每拍一个故事换一个外景地，六年拍下来，中国的名山大川跑得差不多了。新版也是有山有水，只是回不到不计成本、不留遗憾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了，跑那么多景区再无可能。所以，重复在所难免，收服小白龙的鹰愁涧和驯化沙和尚的流沙河，看上去根本就是一片水域。实在抹不开了，就靠电脑特效来帮忙，云山雾罩地遮掩过去。

　　猴子在瀑布里钻进钻出，当上了美猴王。快活的日子过不了多久又生不足，乃决定寻仙访道，首先来到南赡部洲。老版里这一段是猴子学人穿衣吃饭，俏皮可喜，新版里却让猴子一上来就看见了人间的酒色财气和互相仇杀，把个猴子唬得赶紧离开。两版的处理在原作里都能找到依据，足见一个追求童话效果，一个要的是人间正剧。

　　八年以后，成年的猴子来到西牛贺洲，演员也换成费振翔。小费跟当年的六小龄童一样，都是戏曲演员出身，形体动作和面部表情都是一个体系，声音也像，不知从哪里找到的李阳的模仿秀。只是，新猴子不如老猴子的眼睛精光四射，转动灵便。在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孙悟空见到了受业恩师须菩提祖师。老版“菩提”关云阶一派仙风道骨，新版里的许还山看上去愁苦异常。

　　一样学了本事，回还花果山，一样打败混世魔王，赢得四方妖魔拱伏。老版里是牛魔王和独角鬼王来拜山，新版里扩大为七兄妹，孙悟空生命中两位重要的女妖白鹏和青蛟正式亮相。二女皆垂青于猴王，只是韩雪(在线看影视作品)扮演的白鹏隐而不宣，王力可扮演的青蛟任性斗气。

　　（2）孙猴子被招入上界当上弼马温，每日在天庭闲逛。老版在这里安排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前身天蓬元帅打了一架，老猪败下阵来。新版安排孙悟空和哪吒三太子赛飞，结为知交。其后，两人亦友亦敌，时打时和，好不纠结。两版的哪吒都是女演员扮的，可是老版里只是天庭的忠实干将，与猴子并无交情，像符号般不着痕迹，新版里这位却戏分颇多，扭扭捏捏，难怪被网友们戏称为“哪吒三公主”。在天马和风火轮的比赛中，电脑特技的进步就看出来了，老版里哪吒的风火轮踩得那叫辛苦，这次简直得心应手。

　　新版的玉皇大帝是唐国强演的，看来唐老师誓要演遍所有的皇上，连天上的这位坐不稳凌霄宝殿的昏君也不放过。他演得还真不赖，威严和颟顸皆有，被问到破坏妹子的好事时还满脸羞惭之色。这又是人性化的表演，不像老版里那位庄严的玉帝。

　　青蛟思念猴子，硬窗南天门，差点没命。猴子让她变了马鞭，混了进去。她巧妙盘问御马监小吏，揭穿天庭轻视猴子的真相，猴子怒不可遏地倒反天庭，下界做了齐天大圣。看得出来，青蛟相当程度上是猴子的精神领袖，她一定要让他明白做猴子被做神仙好的道理。可是，当太白金星二次来招安猴王时，猴子向青蛟提出了宋江的经典问题：难道一辈子呆在这里不成？

　　托塔天王李靖点兵十万下界捉拿妖猴，一条以龙为动力的“航空母舰”由天庭开出。这个构想不错，只是贵为百灵之首的龙却做了最劳累的苦役。巨灵神不值一打，哪吒和孙悟空战成一团。猴王使出了美国大片里常见的能行走的石人，把哪吒打退。玉帝无奈，听太白金星之言二次请猴子上天，做了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猴子无事可做，每日闲逛结交众星宿，老版里是用喜剧手法处理的，让他一会儿偷了寿星的棋子，一会儿开了天将的玩笑，嬉闹间结得深厚的人脉资源。新版里却不好玩，让那些天将神仙与猴子正面冲撞，还一齐到玉帝那里痛心疾首地告孙悟空不知礼数。说起来，这又是童话和正剧的区别。

　　接下来是蟠桃会。新版里的赤脚大仙竟然是个胖大和尚，气质全无，蟠桃会上的仙家肴果也十足简陋，无法勾人馋虫。当年看老版时，瑶池那些菜品可是令我垂涎欲滴。猴子反下界，二次征剿箭在弦上。新版里牛魔王愿为大圣先锋，与天兵天将的剑阵大斗一场。众妖大战天兵，不再是孙悟空一个人的战斗，这是依了原著。接着就乱了，白鹏和青蛟同时身处险境，孙悟空面临着救老婆还是救情人的经典抉择。好在哪吒出面，帮他救了青蛟，他才得两全其美。

　　花果山上无花也无果，只见无数的cg石柱。孙悟空反问托塔天王：“俺老孙不过是晚生了几年，被你们先占了天庭，凭什么叫我妖猴？”在新版里，每集都要探讨一个人生哲理，上一集是做人还是做妖快乐的问题，这一集是谁是真正的妖怪的问题，后面还要由如来出面灌输大量“有就是没有，没有就是有”的佛学基本纲领。唐僧出场以后更是见缝插针地讲道理。

　　猴王凶恶，天将抵挡不住，观音献计去调二郎真君。印小天扮演的二郎神初露面，穿得十分寒酸。好在他本事不差，猴子的败局不可避免。白鹏和青蛟也被卷入地网，沉沦地狱。猴王不怕太上老君的金刚圈，就怕小猴子被捉为人质，乃束手就擒。这一段以情动人的把戏落入俗套。斩妖台奈何猴子不得，他被太上老君带回去扔到炼丹炉里。鸡贼的猴王很快发现风门无火，爬了上去睡大觉。这个细节是原著中有而老版不曾有的，这样的安排让火眼金睛的出现合乎情理。

　　孙悟空打上凌霄宝殿，和玉帝直接对话。玉帝说：“在上为神，在下为妖”，猴王说：“暗下毒手，卑鄙无耻”。这个猴子爱说脏话，这个玉帝不那么讨厌，尤其是刘佳扮演的王母娘娘，还有些宅心仁厚，敬惜人才。感觉他们没怎么得罪猴子，所谓“骗人”似乎不足以成为大闹天宫的充足理由。

　　老版顾及小朋友的理解力，遇到佛法的事总是尽可能简化，新版却乐此不疲。如来到了以后，长篇大论地跟孙悟空讲起了佛学。猴子提出了“皇帝轮流做”的天才构想，如来与他赌赛定进退。孙悟空问：“你能做得玉帝的主吗？”如来说：“做得”。猴子不相信他的话，又看着玉帝。玉帝苦着脸说：“做得”--这句话是新版加的，玉帝的形象有些窝囊，有些可笑。

　　(3)接下来，老版花了很大篇幅介绍唐僧的身世，新版只交代了他是金蝉子转世，人间的悲欢只字未提，直接成为大唐高僧。老版里的“唐僧”，徐少华英俊之极，迟重瑞有佛气，新版“唐僧”陈司翰是陈慧琳的弟弟，两个人宛如一个模子刻的。他老是笑眯眯地看着众弟子，像佛祖一样包容四海。寻访唐僧是观音的任务，观音的扮演者是陈冲，跟老版里的左大玢相比，她佛气不足，漂亮有余。

　　唐僧救出孙悟空，两人上路。在观音院里，唐僧利用木鱼的有声和无声，与和尚们大谈佛法。我边上的两个五岁小孩儿对此明显兴味索然，由沙发上滑了下去。高老庄邂逅猪八戒，老版里的猪八戒很是守礼，一直没和高小姐生米做成熟饭，新版里是真正的两口子，高小姐简直就是个现代小辣妹。猴子把老猪的家门打破，老猪大叫一声：“是可忍，猪不可忍！”冲将出来与猴子拼命。最后当然是老猪拜服，跟着唐僧西去取经。这时候，高小姐泪眼连连，与八戒难解难分，这是大背原著的新编了。而唐僧又不失时机地插话说：“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此乃世间三苦。”这是编剧的学问，跟原著无涉。

　　流沙河，孙悟空和猪八戒的对话回答了很多《西游记》读者的疑问：为什么不让孙悟空把唐僧背过河去？为什么妖精都能做到的事情大圣做不到？答案是：人家要度劫难，非经九九八十一难，不能圆满取经回。新版里，沙和尚给唐僧们弄了座假桥让过河，走到中间的时候突然变成豆腐渣工程，人和马全掉下来。特效看上去还成。这是把通天河那位鲤鱼精的诡计提前用了。

　　试禅心，老版是正面叙事，观众上来就知道这是梨山老母领着几位菩萨点化唐僧师徒，新版却没有先揭底牌，连观众带师徒一起骗。刘佳扮演的“丈母娘”和唐僧师徒展开了是出家人好还是在家人好的大专辩论赛，富贵逍遥没说过明心见性，这是本集的思想彩蛋。猪八戒抱着蜡烛当美人舞了半天，简直就是个发春的公猪。几个小美人在唐僧和沙僧那儿起腻，很是香艳，唐僧站着说话腰不疼地说：“在贫僧眼中，你和一堆白骨无异。”

　　之后，真正的白骨精来了。她却不再是原著里那个自不量力的尸魔，而是孙悟空的红颜知己白鹏翩翩转世而来。这一段把后面宝象国的故事也拽了过来，百花羞公主被换成天音王子，被白骨精痴恋，并慑到洞里。白骨精恨猴子没能认出自己，三番五次变化，让老和尚赶走了孙悟空。猪八戒像个政敌一样一直在中伤猴子，看上去让人怕怕。

　　新版里，黄风怪和黄袍怪这两个黄字辈的妖怪被删了，幸好黄眉怪还在。后面也还有很多次要的妖精被无情地舍弃。增加的主要是感情戏，虽然不像原先所传那样邪乎，猴子终究还是不通爱情，可也够大胆的：白骨精不是孙悟空打死的，而是看破了一切虚妄之后自尽的。两次舍身成就大爱，白骨精比孙悟空更早地修成正果。在后面，王力可扮演的女儿国国王也要和唐僧迈出比原著和老版更缠绵的一步。

　　跟老版的全明星阵容比，新版不可能有这么大的排场，演员表上前十名的大小算是明星，后头排着的就是新人了。选择面有限，演员和人物的匹配性就差些。好在新版的服装造型很时尚，画面也美，武打设计有所进步，特效镜头更是家常便饭，制作上精良了不少。总的说来，新版《西游记》没有颠覆原著和老版，有新编和演义的成分，骨子里还是忠实和敬重吴承恩老先生的。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这部剧，我要说：这是一部装满了彩蛋的大人版《西游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