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住于法 慈心相对
对在家人而言,头陀僧的各种修行方式看起来是不必要的冒险;但对头陀僧来说,这些在野地里求生存的经验,坚定了他们对“法”的力量的信仰。因为“法”就在死亡的另一端,没有跨越对死亡的恐惧,就不可能了解“法”。
卡玛拉·提雅瓦妮琦
在“森林僧团期”,泰国北部与东北部地区人烟稀少,开辟的道路并不多见,森林遍布在整片辽阔的土地上,此外,森林更是野象、猛虎、云豹、黑豹、黑熊、野牛、印度野牛、爪哇野牛等野兽的栖息地。这些野兽不仅统治着这片野地,也在每个僧侣与村民的想象中留下恐惧与幻想。阿姜曼曾对弟子说:“当僧侣真正面对这些野兽时,才会知道自己恐惧有多少、有多深。”鬼神崇拜也是这个地区主要的文化之一,这种对鬼神的畏惧是如此根深蒂固,甚至仍影响着进入僧团的年轻人。若想过不同于平常生活的头陀行生活,以及在解脱上精进用功,就必须根除对鬼神的畏惧与在森林中独自云游的恐惧。 依照十三种头陀支,头陀僧必须长期生活在森林中,我们在此所讨论的十位头陀僧,都遵行这项规则。对他们而言,在“法”的道路上有所增进,就是要不断开发自己的心。由于恐惧会阻断他对“法”的投入,妨碍他追求独居的生活,所以,待在野地里,就是一种可以削减乃至最终灭除烦恼的验证方式。森林深处与林中墓地,因而成为头陀僧的训练场所,他们视自己是为了解脱而与“内心不善力量搏斗”的战士,虽然“业”多少都有所影响,但这些僧侣为了生存,仍必须靠着个人的技巧、经验与知识奋斗下去。
面对野象的威胁
在僧侣的回忆中,野象也占有显著的地位,没有经验的僧侣跟着他的头陀老师,学习遇到这些可怕又巨大的野兽时该如何处理。头陀僧知道象很聪明,会试着先和它讲理。例如,一九三○左右,阿姜曼与两位弟子—阿姜夸、马哈汤素,在北部云游。有天,在一条接近山中的小径上,遇到一头公象,象牙约有两公尺长。那头象正在吃竹子,远远地面对着僧侣们,完全将小径堵住了。那时没有别的路可以通过,僧侣们停在离象五公尺远的地方,彼此商量该怎么办。阿姜曼问阿姜夸,谁可以和象套交情来处理这个状况,阿姜夸明白是他们闯入了象的领域,于是便尊敬而谦恭地对它说:“大哥呀!我要和你说句话。”象一听到,马上停止了进食的动作,转过身面对三位僧侣。它虽然站着不动,耳朵却张开着,防卫着任何危险。阿姜夸又说: 好极了,孔武有力的兄弟!我要对你说句话,我们三个人都手无缚鸡之力,而且很怕你呀!如果你让我们通过,我们会非常感激你的。你要是一直站在那里,我们不可能往前走啊! 正如阿姜汤素所说的那样,听到阿姜夸的话后,象就走进竹林里去了,还把象牙藏在竹丛中。之后,这些僧侣便成一纵队专注地依序走过,阿姜夸在前,阿姜曼居中,阿姜汤素殿后。他们距离那头巨象只有半公尺,阿姜汤素走近象时,因恐惧而分心,一个不小心,伞帐上的挂钩碰到了竹干上缠绕的细枝,阿姜曼与阿姜夸回头看他。阿姜汤素满身是汗地将挂钩解开,不安而忧虑地继续盯着那头象,等到他终于将伞帐拿开时,他们才继续上路。阿姜夸转过身来向它道谢:“我的大哥!我们已经通过了,现在你可以继续享用大餐了!”那头象深深吸了一口气,从竹林中抽出它的那对巨牙。 随后僧侣们在隐居所聊起了这件事。阿姜汤素承认他经过那头象身旁时,是想着它可能会改变心意,并会为了好玩而追赶他们。阿姜曼斥责他说: 你那时就是因狂乱的念头而分心,假如你的心能精勤地系念真理,这样对你会有很大的助益。但大多数人的习性就是如此,执爱只会带给自己烦恼的妄念,却忽略要忆念真理。 阿姜撰待在沙功那空省瓦侬尼瓦县的壶村森林时,也与象有过近距离接触的经验。那是在一九五一年,当时野象、老虎、黑熊都会在森林中徘徊漫步,阿姜撰与另一位同行僧侣,住在村民为他们建造的两座茅篷里隐居禅修。有天晚上,阿姜撰被野象奔跑过森林的巨响惊醒,透过夜色,他看到一群象向他走来,一头大公象停在离茅篷约六、七公尺远的地方。他心想:“这一定是群象之王,它如此巨大,就像一堵巨墙挡在我的茅篷前面。”这头象发出一声巨吼,声音像喇叭一样尖锐,并开始撞击树丛,又用脚扒地。半夜看到这种景象真是恐怖,阿姜撰当时非常害怕,差点失去正念。 我鸡皮疙瘩全都起来了!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只觉得头晕目眩,吓得半死,汗流浃背,身体好象着了魔似地疯狂颤抖。我站起来,手颤抖地点亮火把,试了好一会儿,才将火柴点燃,颤抖地握着火把走到外面。听说象怕火光,但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又怕它若看到火光,会不会追着我跑? 我心想:“假如象靠近我,我就跳到树上去。”但另一个念头却说:“你是个禅修僧,为何要怕大象?象又不怕你。你已终生奉行头陀行的传统,你是人类,是万物之灵,又是一位僧侣,它只是头野兽,并不怕你,假如你害怕的话,就连象都不如啊!” 如是自我勉励后,阿姜撰又重拾正念。在诵念皈依三宝的偈文后,便走回茅篷,并开始观想死亡,他的心愈来愈安静,恐惧也逐渐减少,直到完全消失。有了一颗专注的心,阿姜撰便能以一道新生的智慧之光来看待事物: 我已不再害怕大象或死亡,我的心清凉、平静、充满勇气,而且精神百倍。我要感谢那头象,教导我面对死亡,观想濒死的景况。象可能仍在外头徘徊,我以慈爱与怜惜的心观想着它,专注的心具有极大的力量。几秒钟之后,大象发出类似被攻击的喇叭般吼声,爆裂的声音震遍整座森林,接着它走进了森林,走过之处便把树拔起,早上起来都可以看见树枝断裂的痕迹。从此以后,就没有其它象靠近过我们了。 阿姜撰亲身体验的智能,证实了阿姜曼的信念,也就是安住于“法”的心是“保护自我的能力”。不管任何恐惧的突击,它都能站稳脚步,并获得勇气。 另一次意外事件,描绘了在家的苦行者——修行未如僧侣深入的行者,如何响应突然遇到大象的情况。一位白衣跟着阿姜夸、阿姜萨温与阿姜撰一起云游,也与他们一起度过一段曾与老虎相遇的旅程。阿姜夸的茅篷搭在长满杂草的岩石区,白衣则将他的茅篷搭在灌木丛中。 有天,一只野象闯入这个区域,并向白衣的茅篷走去,用象鼻卷起白衣放在外头的拖鞋往森林里扔,连梯子也被抛出去了!接着象鼻又伸进茅篷里,却扑了个空。就在它离开前,又用象鼻推挤墙面,茅篷于是摇摇欲坠。白衣因为重听,并没有听到大象的活动,直到茅篷开始摇动,才知道大象的举动。当他看到野象时,立刻从茅篷中跳了下来,跑向阿姜夸,既害怕又颤抖得说不出话来。阿姜夸花了好一会儿工夫让他平静下来,才了解事情发生的始末。 遇到像这样危及性命的情况时,一个在家人可能会逃跑,但云游僧不会。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之间,阿姜撰与其它四位僧侣及沙弥回到这个地区雨安居。野地里活泼而自然的生活吸引着他们,因为他们发觉这有助于禅修,荒野使他们保持警觉,也同时让他们感觉很舒适。阿姜撰告诉我们: 僧侣、沙弥、野生动物共享着这片土地,各自尽自己的责任,并且全都和平地生存在一起。
来自“法”的力量
当独自云游在浓密森林或高山中时,是什么给予僧侣信心?除了坚固的正念之外,保护他们的还有四种有益的信念。 首先,他们相信头陀行的功德,假如他们严格遵守戒律,“法”就会保护他们,披上袈裟时,他们便感觉可以面对任何危险。阿姜曼在遭遇野象的突袭后,告诉弟子们: 若象看见我们袈裟的颜色,便会知道我们对它们是无害的。 第二,头陀僧对他们的老师有信心,他们相信他不会将他们送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因为从前的头陀老师,都能在居住的洞窟或停留的山中生存下来。当阿姜曼送年轻的阿姜李到南喷省山中独居时,他告诉阿姜李虽然恶灵护卫着整座山,它却不会伤害“法”的修习者。 第三,僧侣们深信“业”的法则,以及他们从未伤害任何生物的善行,无论这些生物是多么微小。关于僧侣们对慈心力量的信念,阿姜拉的解释是个很好的例子。阿姜拉在云游时,经常会遇到大蟒蛇,当他告诉阿姜曼有关他对蛇的直觉恐惧时,阿姜曼回答说: 为什么要害怕?假如你被蛇给吞了,只要用你的脚顶住它的胃壁就好啦! 阿姜曼的意思应该是,如此蛇就无法顺畅地将阿姜拉吞下去了。无疑地,阿姜曼是在开玩笑,但是他的回答却证明阿姜曼自己曾经由禅修的训练,克服许多恐惧,他希望阿姜拉能了解遇到蛇并不一定是种恐怖的经验。阿姜曼圆寂后,阿姜拉到泰国南方去试验阿姜曼所给予的教导。一九五三年,他在攀牙省云游时,当地村民带他到位于龟山洞的一处岩洞,洞内有个离地约半公尺、可供躺卧的平台,阿姜拉便在此禅修了一星期。他回忆道: 傍晚时,我想在悬岩下躺着休息,却看到一条大蛇正沿着悬岩从北边爬到平台的边缘,它慢慢地往前爬,头抬起一点五公尺高,眼睛与我的大拇指一样大。我在平台上结跏趺坐。它的头与一只手臂的长度差不多,身体超过四公尺长,直径约十公分,它安静地看着我。 阿姜拉非常害怕,但还是仔细观察那条蛇,接着对蛇挥挥手,说: 走开!别在这儿,为何怀疑我呢?我每天都对你散发慈心……,不只是对你啊!对所有有情众生都是如此……,愿众生安乐。走吧……走吧…… 于是,蛇便朝附近的神庙爬了过去,最后爬进岩坑下的深洞去。 过了十分钟,它又回来了,慢慢接近平台边缘。这次我更专注了,我摇手对它说:“走开!走开!走开……你没听见吗?我并没有要从地下或水里挖宝,走开!”说完,那条蛇尾巴朝后,向后移动了手掌宽的距离,最后回到洞里去。 阿姜拉似乎推测那条蛇是那地区宝物的守护神,但深思这件事后,又觉得那条蛇既非神灵,也非梵天的化身,可能与他过去的“业”有关,要来测试他恐惧的程度,看他是否会因恐惧而忍不住攻击它。阿姜拉相信是三宝的力量与心的纯净救了他,因为他并没有伤害野兽的意念。 头陀僧的第四种信念,来自于他们相信老虎、野象与蛇,都是由梵天或护法神化身而成的,为的是测试他们理解与信仰的深度,阿姜草的另一次遭遇证实了这种信念。一九三○年代末期,阿姜草云游到掸州时,独自在山洞中禅修。一晚,经过一段禅修后,睁眼就看见一只大老虎坐在洞口,阿姜草也许过去曾多次遇见老虎,这次他倒不害怕,所以人与野兽彼此静静地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老虎轻轻地跳到离洞口约两公尺远的一块平坦岩石上,阿姜草专注地观察着它,而老虎也看着他,开始清洁自己的身体,舐自己的脚掌,清理完毕后,它就像狗一样坐在岩石上歇息。根据为阿姜草立传的作者说,虽然当时阿姜草并不觉得害怕,但是,他承认若像平时一样在洞口经行,就会太靠近老虎休息的那块岩石,他不由得感到紧张,所以只好继续在洞内的小平台上坐着禅修。他心想老虎应该不会在那里待太久,然而令他失望的是,老虎显然是要永远定居在那里了。 夜晚降临,阿姜草点起了蜡烛,发现老虎并没有注意到光线,他把蚊帐挂在伞帐上,并到帐里禅修,直到休息时间到了才停止。凌晨三点,他起床将蚊帐移开,又点了一根蜡烛,老虎仍然躺在那里。行脚托钵的时间已到,要离开洞穴,必须在与老虎相隔一公尺内的距离走过,他披上袈裟,注视着老虎,也看到老虎在看他,阿姜草心想:“老虎的眼神好象狗在看它的主人一样温柔。”准备离开洞穴时,他平静地对老虎说: 托钵的时间到了,我与所有野兽、人一样,需要有食物来滋养身体,请准许我离开,你可以随意地留在这里或出去觅食。 于是,他便经过老虎躺着的那块石头走出洞穴,到附近的小村落托钵。为免惊吓到村民,他绝口不提老虎的事,托钵完回到洞穴时,老虎已经不见踪影。阿姜草回想起这个情况,会觉得这只特别的老虎必定是梵天化身来考验他。之后连着几晚,他都听到老虎的咆哮声,但它却未再到他住的地方来。这次可能是阿姜草的正念救了他,尤其是他在老虎身边时,行止都能保持正念。 头陀僧这些野地求生存的经验,坚定了他们对“法”的力量的信仰。阿姜曼告诉过弟子: 拥有此心的话,不论是老虎、蛇或大象等来攻击的野兽,都会后退,精进的行者甚至勇于面对它,他对野兽的态度是基于慈心,且对它们有一种神秘但真实而深远的影响,那些野兽可能不会明白,但它们感受得到。这就是“法”的力量,它会保护精进的行者,能软化或化解动物的兽性,同时也自证了一种心的神秘力量。但对于那些还未到这个阶段的人而言,是难以理解的。 危险的野兽对森林僧的容忍似乎令人费解,僧侣自己也常感到惊讶,理应是很可怕的野兽,却不会伤害他们。阿姜普安认为: 老虎从不攻击头陀僧,它们通常只是悄悄经过伞帐旁,或安静地躺在一边,有时因距离太近,僧侣还可以听到老虎沉重的呼吸,可是它们并不在意一旁的僧侣。 当然,有时云游僧也会遭到攻击。阿姜顿曾在柬埔寨与暹罗边境附近,与一只野生水牛擦身而过。一九三四年,他带着两位弟子前往柬埔寨,那年他四十六岁。在那里他们沿着东拉山脉,走向普拉维汉山丘与柬埔寨的克拉善县,有次,当他们穿越过一座浓密的森林时,阿姜顿走在前面,两位弟子随行在后,突然一只野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从背后追赶他们!两位弟子见状赶紧爬到树上,阿姜顿却被野牛撞倒了,还好他伤势并不严重,但袈裟却破损了。两位年轻弟子虽然吓坏了,但从这件事情中,他们从老师那里学到实用又富有精神意义的技巧,那就是如何在摔倒时还保持正念。头陀僧都会以亲身实例来教导学生,跟着他就可以在许多方面、许多情境中有所领会,学生也时常依靠他的救命要诀来保住性命,他们对老师的尊敬因而与日俱增。 僧侣受到袭击时,并不是每次都会被撞倒或受伤,我们无法得知有多少僧侣在独自云游时,遭野兽吞噬。有时头陀僧在森林或洞穴里,会发现某些散落的衣袍与钵,这些僧侣可能是因病而死,或不幸遇到老虎、蟒蛇而丧生。阿姜康告诉我们一位头陀僧在黎逸省山中云游时迷路的事件。当时那地带荒凉又险恶,当地人相信任何人只要迷了路就一定会有麻烦,因为一旦迷路就必须在野兽的包围下过夜。阿姜康整夜都在上山的半途中度过,晨起继续上路,就突然看到一堆骨头、一个乞食用的钵及一些头陀装备,袈裟与伞帐已经腐朽不堪,钵却仍然完整。他完全不知道那位头陀僧是如何丧命的,但他发誓要是他找得到路出去,他会请在家信众帮那已故的僧侣做功德。走了一会儿,他最后发现一条通往小村庄的路。为了实现他的誓言,他与一些居民回到头陀僧去世的地方,帮他做了三天三夜的功德。 对在家人而言,头陀僧的各种修行方式看起来是不必要的冒险,但从一位头陀老师的观点来看,住在森林里是解脱不可或缺的一环。僧侣们相信,头陀行的功德是他们与遵循曼谷传统的僧侣不同之所在,促使他们愿意面对危险,即便是死亡威胁时也是如此。一如阿姜曼告诉他的弟子们:“法”就在死亡的另一端,没有跨越对死亡的恐惧,就不可能了解“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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